分岔路口

本文改编自作家欧·亨利的小说《命运之路》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德比佩特斯侯爵,或者我们简单的说,侯爵,给一把手枪装满了子弹。

布里尔先生一丝不苟地将他的作品看了一遍,从皱巴巴的第一页到卷曲不平的最后一页。当最后一页诗也被琢磨透了的时候,布里尔摘下了眼镜。

“我的老朋友帕比诺可好?”

“他硬朗得很。”他说。 

布里尔喝了一口茶。

“米尼奥先生,您有多少只羊。”

“我昨天数过,还有三百零九头。羊群遭了灾厄,从八百五十头降到了这个数目。”

“您现已成家,羊群也依旧能带给你宽裕的生活。您将它们带到田野上,带到清新的空气里。您的生活是吃着甘美的面包,在旁边看看羊群,或躺在自然的胸脯上听听树林里画眉的歌声。我说得对不对?”

“对的。”

“您的诗我全部看过了,米尼奥先生。您看看窗边,告诉我您看到了什么。”

“一只乌鸦。”

乌鸦飞过巴黎的街道,向着远方的小镇去了。如果它拥有鹿的警觉和狐狸的狡黠,会发现一座满是蜘蛛网和尘埃的破旧公寓不自然地夹在高楼之中。公寓三层的一个房间里有一张桌子,三把椅子,一只不久后会熄灭的蜡烛,和三个隐藏在黑暗中的人。

“今晚,就在今晚。你们那些说起来头头是道的计划没一个成了的。既然造反,那干脆光明正大。不用设计什么天罗地网,皇上会去弥撒,我亲自去干。”

“我同意你,上尉。”另一个男人说到:“这次我同意你,我们已经收买了足够多的卫兵,从之前的失败来看也确实没什么借口再等下去了。”

上尉握紧了拳头,好像也在握紧他的决心。

“只是,我们现在无法通知宫里的党羽……”

“我去送信。”

“你?”那男人扬起眉毛“你的忠诚令人倾佩,不过……”

车夫和马童卖力地吆喝着,仆人们嚷嚷着,马车车轮依旧陷在沟里。这份嘈杂让一个路过的牧民停下了脚步。他跟仆人们说要把马车向一个方向推,并听车夫一个人的指挥声发力。不一会儿,马车被推上了坚实的路面。

牧民本来要走,但一个高大的先生示意让他坐进马车的后排。那声音洪亮而坚定,他觉得不好拒绝,便坐了进去。

车的后排坐着一位小姐,她散发的芳香和蜷缩在角落的娇小身躯让他确信自己没有做错选择。他就这样跟着这两位他完全不了解的旅客出发了,之后他们会在一间旅馆停下来,但这位牧民的脑子里显然不会想那么多。

我在路上寻找

我未来的命运。

带着真诚而坚强的心,

还有指点迷津的爱情——

它们能不能支持我

左右、闪避、掌握或塑造

我的命运?

那天晚上,大卫·米尼奥认为自己将成为世人眼中伟大的诗人,他把自己能想到的最宏大的话题放到轻松愉快又没什么限制的乡村小调里,酒馆里的人都为他的诗或者歌叫好,毕竟今晚的酒钱由他付了。

心情舒畅的大卫走出酒馆,望着天上的星星,他想起了跟他吵过架的伊冯娜。此刻他热血上涌,认为完全可以即刻迈入宽广的世界,得到他应得的声望和名誉,而不是跟一个无聊的女人拌嘴。

“先生是不是住在这栋房子里?”

“是的,小姐,我——我想是的,嗯,小姐。”

“呃……也许是在三楼吧?”

“不,小姐,嗯,还要往上。”

“对不起。我的问话未免太冒昧了。先生能不能原谅?我问住在什么地方实在不很合适。”

“小姐,别这样说。我住在——”

“不不,不用告诉我了,我只是实在难以抑制我对这座房子的兴趣。这里曾是我的家,我不时会来这里回忆美好的过去。”

那位被称为先生的人手足无措,他看着那女人永远含着笑意的眼睛。他的脸红了起来,几乎快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了。

“你能不能把这当成我的理由?”

“我在顶楼,啊不,我是说没有理由,你不需要理由。”

“我就不再耽误您的时间了,我对这房子只有回忆的份儿了。谢谢您的好意!”

那女人笑着离开了。

米尼奥看着她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只感到过去不过是一阵恍惚。他一定来对地方了,一定。

“听着,今晚你撞上了好运。这位名叫露西·瓦雷纳的小姐是我的侄女,她出身名门,每年有一万法郎的收入。如果她的财产和你牧民的意,她可以立刻成为你的妻子。”

那牧民想说什么,但那位高大的男人敲了敲桌子堵住了牧民的嘴。虽然他并不处在自己的城堡或封地,但透过十多根桌上的蜡烛,仍旧能感到他滔天的权势和让人紧张的威严。

“今晚她原本要到维尔莫尔公爵的别墅里去参加她必须参加的婚礼,但在圣坛上,这位小姐竟敢发神经指责我,当着牧师和公爵的面毁了我为她订好的婚约。我当场发誓要把她嫁给我们离开别墅后路上遇到的第一个男人。不是你,便是下一个人。我给你十分钟做决定。”

那男人的眼神冷得像钢刀,当牧民向小姐询问有何可效劳时,他第一时间相信了小姐低沉颤抖的回复。

“先生,您好像很真诚,很仁慈。他是我伯伯,我唯一的亲属。他从前爱我的母亲,因为我像她,他便恨我。他让我长期生活在恐怖之中,我瞥见他的影子都害怕。可是今晚命运不由得我不违抗他,他要把我嫁给一个年纪比我大三倍的男人。请原谅我给您带来的麻烦,先生,但我想您也一定会拒绝强加在你身上的这种疯狂举动。”

短短的几分钟,牧民已经忘掉了很多事。忘掉了那个高大的男人不耐烦地看着眼前的小姐敞开心扉,忘掉了往常此时自己早已入睡,忘掉了自己其实只是个牧羊人,忘掉了一个女人的名字叫伊冯娜。

为什么吵一次架他就要离开她呢?难道妒忌有如此的伟力,竟能让爱情顷刻间化为齑粉吗?难道家竟是如此的累赘,让人扇不动理想的翅膀吗?大卫发现清醒的自己诗兴大发,而这不需要什么未知的刺激。在他一直生活的田野,他同样可以写诗并找到幸福。

于是他原路返回,回到了韦尔努瓦村,他与美丽的伊冯娜和解的如此顺利。三个月后,精明能干的父亲为他们安排了盛大的婚礼,婚礼上甚至有木偶戏。又过了一年,大卫的父亲去世,他继承了父亲的八百五十只羊和太阳下可爱的农舍。一般人会认为他过着快乐惬意的生活。

但显然,这位自认为属于大地的人更愿意创造歌颂自然的诗句,或者说,拼凑歌颂自然的诗句。豺狼叼走他走散的羊,他也无动于衷,毕竟它们还多得是。随着他的诗越写越多,她精明的妻子越来越尖刻和暴躁,因为大卫为了继续“创作”诗歌,随便雇了个游手好闲的孩子去管羊来糊弄伊冯娜。羊连当初的一半都没有了。

伊冯娜越来越频繁地站在院子里,朝着把自己反锁在顶楼的大卫痛骂,她的声音能传到铁匠铺的两棵栗树那里,曾几何时,那里能听见伊冯娜修剪花坛时的歌声。

懒散的牧羊人,看你的羊羔

在草地上尽情地蹦跳;

看榆树在微风里摆舞,

听牧羊神吹着他的芦箫。

“听我们在树梢鸣叫,

看我们扑向你的羊群;

找一些羊毛

来暖暖我们的窝巢——”

“咳。”一个粗粝的声音插了进来。“如果陛下不介意,我想问这个诗人两个问题,现在时间紧迫,刻不容缓了。我完全是为陛下的安全着想,如有冒犯,请陛下原宥。”

“道马勒公爵的忠诚已得到了证实,谈不上冒犯。”皇上往椅子里一靠,恢复了令人琢磨不透的神情。

“首先,我把他送来的信念给您听:

今晚是太子忌辰。如若他照例去弥撒,鹰将在埃斯普兰纳德路角上采取行动。如他准备去,务必在皇宫西南角楼上挂一盏红灯,让鹰看到。”

“乡下人,你听到信里说了什么。谁派你送这封信来的?”

“公爵大人,我告诉您,这是一位小姐给我的。她说她母亲病了,这封信将请她的叔叔去送终。我不懂这封信的含意,但我可以发誓说,她是美丽善良的。”

“说说那个女人的模样,你怎么会被她愚弄的。”

“米尼奥先生”高大的男人举起酒杯。“我说完话后请喝酒:你已经娶了一个将使你终身潦倒的女人,她身体里的血液继承了邪恶的谎言,她将给你带来耻辱和不幸。诗人先生,那就是你向往的幸福生活。喝酒吧。”

小姐的嘴里发出了一声轻微的,伤心的呼喊。大卫似乎对诗人的称呼很满意,他接下来,将做出诗人才会做出来的事。

“……据我看,你已经打定主意写诗了。我在德勒有个朋友,布里尔先生,乔治·布里尔。他的家里满是书,他是个有学问的人,每年都去巴黎,他自己也写书。他可以告诉你,陵墓是什么时候修的,星宿的名称是怎么起的,鸻鸟为什么有长喙。他非常熟悉诗歌的意义和形式,正像你熟悉羊叫一样。我替你写一封介绍信,你把你写的诗带去,请他看看。之后你就知道,究竟是应该继续写下去呢,还是多照看你的妻子和生计。”

“写信吧,”大卫说“可惜你没有早一点提起这件事。”

“我们很早就注意到了那栋房子”公爵说,“诗人的形容提我们描绘了恶劣的凯伯多女伯爵。”

“陛下和公爵大人,”大卫恳切地说,“我希望我拙劣的言语没有造成损害。我见过那位小姐的眼睛。我可以拿生命来打赌,不管有没有那封信,她总是一个天使。”

“那我们大可以让你试验一下,”公爵逼视他说,“你打扮成皇上的模样,坐皇上的马车去做午夜弥撒。你接受这个试验吗?”

“我不会使剑”大卫挠了挠头,让新婚妻子听到这点显然让他觉得不好意思。

“我不会使剑?”那高大的男人神情愈发轻蔑。“喂,弗朗索瓦。把那两把手枪拿过来!”

“朋友,”大卫说,“树林里的豺狼老是骚扰我山上的羊群,我得买些火器来保护它们。你有什么火器?”

“火器?”经营旧物买卖的犹太人摊开手,“提起这个就让我丧气……我得卖掉一件连原价十分之一都不到的武器给你了。上星期我从一个商贩那里买了一车官家拍卖的货色。拍卖的是一个大老爷的别墅和财产。我不知道他的爵位是什么,据说他因为谋反罪遭到放逐。那批货色当中有一些精致的火器。这把手枪——哦,给王子也适合的武器!——卖给你只要四十个法郎,米尼奥朋友——我亏掉十个法郎算了。或者你要一支火绳枪——”

米尼奥把钱袋子扔到桌上“这就行了,里面有没有弹药?”

“没有”犹太人说,“火药和子弹我来装,十法郎。”

“老鹰已经离朝了。”

画戟收了回去,警卫们只是小声说着“赶紧走吧。”而那位更喜欢自称是诗人的人恢复了奔跑。

又一帮警卫围了过来,又因为这个暗号退却了。其中一个说“如果它愿意……”

话音未落,一个目光敏锐,模样威武的人抢先拉住米尼奥的手说:“跟我走。”

在他身后,那些不够忠诚于皇上的警卫被立刻逮捕。米尼奥不知道的是,他即将进入一个宽大的房间,一个灯火通明的房间。他将见到一位略带困意的,久居深宫的,寂寞的皇帝。

“现在,”他镇静地说,“承你称呼我‘先生’。我和小姐的婚姻使我在——就说是间接身份吧——使我在间接身份方面和你接近了一些,我可不可以希望在我想到的一件小事上有权和阁下更平等一些?”

“可以,牧羊人。”那个高大的男人嘲弄地说。

“那么,”大卫说着,突然把他的一杯酒朝那双取笑他的、轻蔑的眼睛泼去,“也许你愿意屈尊和我决斗一下。”

“当我有逃避责任的倾向时,”布里尔先生说,“那只鸟就提醒了我。你了解那只鸟,米尼奥先生,它是飞禽界的哲学家。它是知足的。尽管它的眼睛滑稽,步态可笑,却比任何别的鸟高兴,比任何别的鸟吃得饱。田野供给了它所需要的一切。它从没有因为自己的羽毛不如金莺艳丽而自怨自艾。米尼奥先生,你总听到过自然赋予它的嗓音吧?你是不是认为夜莺比它幸福呢?”

大卫站了起来。乌鸦在树上嘶哑地叫着。“谢谢你,布里尔先生,”他慢吞吞地说,“那么说来,这许多乌鸦啼声里没有一声夜莺的鸣啭了吗?”

“如果有的话,我是不会错过的,”布里尔先生叹息说,“我看了每一个字。你还是过过诗的生活,老弟,千万别再尝试写诗了。”

“谢谢你,”大卫说,“现在我要回到我的羊群那里去了。”

“假如你和我一起吃了饭,”那个有学问的人说,“抛开痛苦,我可以详详细细和你谈谈其中的理由。”

“谢谢你,”大卫又一次说,“现在我要回到我的羊群那里去了。”

“天哪!”上尉嚷道,“我的手枪没有带在身边!别的手枪可不称手。”

“带我的去,”另一位男子从斗篷底下拿出一把镶银的、闪闪发亮的大手枪,说道。“再没有比这更准的了。但是要小心保管,因为上面有我的纹章,而我已经受到了怀疑。我今晚还得离开巴黎,赶长路呢。在明天之前,我一定要回到我的别墅。你先请,亲爱的女伯爵。”

那个高大的男人对着惊恐万分的旅馆老板骂了句“窝囊废”,他和诗人都拿着一把镶着银的、闪闪发亮的大手枪。

那位小姐在亲吻过她的丈夫后,努力平稳自己的心跳,为两位将要决斗的男人报数。

米尼奥拿出了在犹太人那里买来的手枪,他的妻子最近喜欢在村子里闲逛,总之不再待在家,就像他们吵架时那样。他走到顶楼,那一方小小的窗户里他看到一只乌鸦飞过。

“乌鸦的歌声!”

那位莽撞的上尉最终还是领着几个人出现在了埃斯普兰纳德,大概是女伯爵的建议。他们不要命地扑向马车。卫兵们立刻抬起武器,埋伏在街角的援兵也急忙出动。那位上尉不顾同伙的倒下,掀开了马车车厢的幕帘。

“三——二——一”

当米尼奥自杀的消息传遍小镇时,人们一半带着惋惜,一半带着淡然。一个终会破产的牧民提早死了,这不过是一个简单平常的故事。

那位推荐大卫去城里见见布里尔先生的人此时看着诗人的尸体,他没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但似乎又注定发展成这样。他看到大卫手里,握着一把镶银的、闪闪发光的大手枪。

“这是一把德比佩特斯侯爵的枪。”

不知不觉间,他站在了路口。

左转,是一条无名但繁忙的土路,应该会通往又一个小镇。右转,人们说会抵达一座城市名叫巴黎。他也可以一路返回,继续他平庸又不甘的生活,伊冯娜在等着他和她回心转意。

父亲的羊在农舍里,几天前,又丢了一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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