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冬》想要说的究竟是什么

宣发误人。

陈哲艺导演,周冬雨、刘昊然、屈楚萧主演的《燃冬》,本是文艺片,却要走商业片的宣发模式,档期定在“七夕”也就罢了,还不断在三角关系、周刘恋情、情欲尺度的话题上造势营销,甚至主动曲解人物,只为取悦市场,竭力争取票房。


(资料图片)

一部散文气质的电影,传递给期待疼痛小说的观众,导致他们眼里的电影成色变成这样:感情晦暗不明、情欲模棱两可、人物东游西窜、情节支离破碎,于是惊呼“受骗”,纷纷造梗调侃,乃至称其“恶毒”。票房亦受其害,猫眼预测总票房不超过2500万元。

要知道2013年金马奖庆功宴上,李安曾当面称赞陈哲艺技法娴熟,起步很高;也有媒体赞其为“李安接班人”。可是新片一出,争议不断,盛名之下,其实不符?还是说,在错位宣发和网友狂欢的迷雾下,观众误会了这部电影?

导演陈哲艺,图据视觉中国

不妨从片名“燃冬”二字出发,相对客观地走进电影,一窥究竟。

擅长书写东南亚的陈哲艺,将目光投向中国东北长白山,欲借雪地小城的肃杀与静态,描摹一代年轻人的精神困顿、难与人言的怅惘和疗愈的可能。

在这个主题下,春之生、夏之长、秋之收,都不契合故事场域;只有冬,它的藏与寒,茫茫大雪与幽幽深山,才能成为叙事客体,与角色同频共振。同时,送冬即迎春,本就含有希望之意;加之,冬天的一个特征:室外寒冷,室内暖和,或可象征人物处境——虽置身冰天雪窖,却仍然渴求温暖。

本片故事发生在延吉,长白山腹地的边境城市。因多语种交汇、多民族杂居、多风景地貌,所以旅游兴盛。刘昊然饰演的上海金融“社畜”来此参加同学婚礼,顺便旅游,结识了寓居此地的导游娜娜(周冬雨 饰)和饭馆厨师韩萧(屈楚萧 饰)。

短短几天,三人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延吉,流连于酒吧,徜徉于街道,在屋内张扬情欲,在书店玩“窃书”游戏,长白山之行后,他们各自有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于是分道扬镳,各奔前路。

冬天既是外景,更是他们人生的境况和内心的写照。本片没有直接为人物立传,但我们还是能从只言片语、人物状态和关系的变化以及一些情节中,拼出他们的人生故事。

浩丰在上海金融公司工作,腕戴名贵手表,是同学眼里的成功人士。可优秀背后藏着无法纾解的压抑——他在言谈间透露,母亲从小逼他,所以他才拼命学,逃离故乡,来到上海;结果上海的工作环境和生存压力,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母亲”。如今,业已成年,背负甚多的他,还能逃到哪去?虽接受心理治疗,但不能说服自己。同学婚礼不过是借口,他是想趁此机会,到北方雪地散心,或是恰当地结束自己。

娜娜曾是获多项奖牌的花样滑冰选手。因意外,脚受伤,留下一道丑陋的手术疤痕。职业和梦想尽毁,有意把自己放逐到这个边境小城,聊借导游度日。她在人前微笑,故作洒脱;一旦退到人群背面,就会失神地抽烟,或望着滑冰的人群自我伤悼。脚是她的隐痛和心疾,让她习惯伪装自己,甚至无法面对真实的自己。

韩萧没读过什么书,自小姨嫁到延吉并开了一家饭馆,他就被母亲以谋生的名义支使到这里打下手。他虽非懒散之徒,身上却有一种安于现状的倦懒和习惯“躺平”的姿态。他不敢表白娜娜,没钱维护摩托车,对浩丰这个闯入者的态度暧昧不清,说不清是嫉妒还是珍惜。在一片生活的混沌中,他隐隐地感觉自己必须做点什么。而第一步,就是离开这里。

毫无例外,他们都是生活的失败者,只是败得“有限”,不至于崩溃,却也不能说“这无所谓”。生活中涌现出来的困厄,如同一场漫长的感冒,让他们难受,却无法解决,仿佛影子,时时伴随,并在某个时机会提醒他们:你是个病人。

这就是陈哲艺为当代年轻人所作的画像:“丧”了些,但不至于颓,谈不上希望,却还愿意介入现实,继续工作,有条件的话还想爱一次,拥抱一回,甚或奋身拨转年轮,迎向春天。

《燃冬》在戛纳电影节首映后,欧美记者约访陈哲艺,称此片让他们想到了自己的青春;一名意大利记者跟他说,片子里年轻人迷茫的状态和现在意大利的年轻人很像。或多或少,中国的一些年轻人,也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如此说来,陈哲艺想完成一代年轻人的素描,并将此画像定义为苦寒的冬,并非矫揉的虚构,而是也能引起一些人的共鸣。而这些人,才是他寻找的观众。

寒冬之下,一片萧瑟。当此情景,片中的年轻人有两个选择,一是任由寒气侵袭,冻僵死去;二是燃烧取暖,以此来对抗,至少是延缓寒冬。

主角三人,或主动或被动地都选择了燃烧。这就是片名中“燃”的来源。至于燃烧的方式,陈哲艺给出了两条路径。

其一,身体的链接。

浩丰身受抑郁困扰,在人群中总是手足无措。他独自旅游,不与人亲近,像个自我放逐的游魂。直到导游娜娜对他释放善意,才愿意和对方说几句话。一个意外的发生——他的手机丢了——使得娜娜邀请他去酒吧玩,认识了韩萧。

三人酒后跳舞、唱歌、发疯、留宿娜娜家,之后结伴去玩。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在摩托车、书店、街道、娜娜家、饭馆、酒吧、长白山等几乎所有地方都是如影随行,彼此距离越来越近,直到浩丰与娜娜发生关系,之后又要求韩萧陪自己坐会儿,因为他不想一个人。

三个人从陌生到走近、同行、共处、陪伴,距离越短,链接越牢。这种确凿的亲密关系让浩丰感到,他们是一类人,由此孤独被压制,冷漠被消解,一个人可以痛快地宣泄,如酒吧里不顾颜面地大哭;或是彻底的释然,可以轻松地提及死亡这个话题。

这就是浩丰的燃烧方式。这种方式对娜娜来说,也成立。她同样是在与浩丰逐渐走近、共处乃至情欲中,才卸下心防,迎面自我的。

韩萧这个角色相对边缘,更多的是承担陪伴,而非主动寻求。但他愿意成就别人对亲密的渴望,不也能说明,他同样需要这种链接,让自己快乐一点。

三个茫然失措的年轻人,在延吉的冬天,唯有使用身体,或亲吻或陪伴,才能构筑出一道炙热的火把取暖,非此不足以抗拒严冬,以感受活着的必要。

身体的链接是符合生活逻辑的,指向一种日常的维度;陈哲艺不不满足于此,他还调动出第二条燃烧的路径——一种精神层面的超拔。这条路径也正好解释,为什么片中充斥着日常之外的景观。

首先是一组动物的意象。

深夜,他们漫行至一个园区,透过铁笼瞭见里面有一群鹿。手机光照下,鹿逐光而行。鹿之后,镜头照向一群猴。猴子攀爬铁笼,登高远眺。

这淡然的一笔,一个逐光,一个登高,黑夜的铁笼里,动物尚且如此,人何以堪?

本片对动物的调动,在长白山棕熊的那个片段达到高潮。

赶往长白山的路上,浩丰讲了一个长白山熊与虎的故事。二者都想化身成人。天神答应了,但前提是它们必须抗住饥饿与黑暗。最后只有熊成功地化身熊女。

等到三人上山,不巧撞见棕熊。在棕熊的死亡威胁下,娜娜无畏地走向前去,像是要献祭自己。结果棕熊闻了闻她,转身离开了。能经受煎熬、完成天神考验的熊嗅闻娜娜,如同嗅闻同类。娜娜流下眼泪,或可理解成,她已经感受到熊的慰藉和认可:她困于心病数年,一直煎熬,但倘若意志够坚,或能化身“熊女”——一个更理想的人生形态。

此外,还有一组强烈的意象,梦境中的冰墙迷宫和未曾见到的长白山天池。迷宫中的三个人,绝望而无助地徘徊,奔跑,追寻,明明彼此就在身边,却总是望不见。迷宫的意象之后,三人越走越近,同去寻找天池。这里的天池是一个理想之境:可在此结束自己或洗涤身心。只是他们没有到达,所以无法验证是“结束”还是“洗涤”。也正因为这种不到达,理想就还是理想,他们仍需奔赴,追寻,行在自己的路上。

迷宫,公路,天池,这是一条叙事路径,也是对生活的隐喻。我们想走出迷宫,却无法抵达天池,最后只能待在公路,一直奔忙。正应了片尾,韩萧骑摩托车,浩丰坐火车,娜娜在与家人的电话里承诺要回家。三个人重新上路。

唯有行路,才有走出漫漫寒冬。

《燃冬》的英文片名直译为“破冰”。无论是燃冬,还是破冰,都指向一个意思,身处冰天雪地的年轻人,需要走出来。

除了身体的链接,精神的超拔,还有一种更为决绝的方式,那就是死亡。

片中出现过三次“死亡诱惑”:浩丰在酒店外和悬崖边,几乎迈出脚步;娜娜走近棕熊,置自己于险境;韩萧骑摩托车险些撞上卡车。但最终,浩丰收回了脚,娜娜安然无恙,韩萧扭动了车把。死亡被打断或避开,他们得以继续生活,回到路上。

但正如鲁迅的追问,娜拉出走之后又将如何:回到上海的浩丰,能否走出抑郁; 离开延吉的韩萧,又会遇见什么;回到老家的娜娜,怎么面对梦想?要知道,延吉之外,或许还有“冬天”。但电影止步于此。因为对陈哲艺来说,他已经展示过年轻人所处的冬天,并揭示了破冰的可能路径,这就够了。

《燃冬》想要表达的就是这些。从导演和演员的一些发言就能佐证:如周冬雨说“主角想改变自己,寻找自由”,刘昊然称其“是很多现代年轻人的缩影”,屈楚萧表示“看完电影会获得属于自己的疗愈”……

不过,值得诟病的是本片完成度较低。

人物没有前史,全靠对白和表演猜测;人物关系的演化,过于随心所欲,没有逻辑支撑;情节的推进,近乎事件的堆砌,而没有章法可依;意象的使用过于随便,没有建构起逻辑的必然,如鹿、熊、冰墙迷宫等情节,哪怕删除,也不影响叙事。以致最后《燃冬》总是游走在即将失控的边缘,时而浮夸,时而做作,豆瓣评分6.2也不冤枉。

这只能归咎于以陈哲艺为首的主创团队,过于散漫和“即兴”。三个月筹备期,白天勘景,晚上写剧本,距离开机前十天,才完成剧本。拍摄过程没有分镜图。整部电影只用了一个定焦镜头拍摄。这种随心随性的创作,陈哲艺在采访中称之为“极大的自由”。但这种“自由”难道不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表现吗?

陈哲艺与主演周冬雨、刘昊然、屈楚萧,图据视觉中国

明明可以打动更多观众,却只拿出一个剧本大纲的成品。明明拥有动人的才华却不加珍视,借自由之名掩盖创作上的懈怠。没有为这个故事找到最佳的镜头语言和情节架构,就是这部电影最大的“过错”。

撰文 李瑞峰 编辑 程启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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